元宵，正是张灯结彩，人间热闹非凡之时，阎王闷闷不乐在院子里喝酒，夫人端了小菜过来，问：人间过节，我们也难得休停一歇，怎么又摆出一张鬼脸。阎王放下酒盅，叹气到：今日晦气，收了个为无情汉杀了自身的妇人，不哭也不闹，只死心不改，预发配下十八层地狱，奈何其心口皆不服气，你知我素来行事公平公正，正为难呢。
夫人给阎王斟酒，叹气道：世间并无新事，这妇人意乱情迷，堵了心窍，选元宵团圆之际了断，必定气愤难平，是要男人有现世报应的意思。此类妇人，走黄泉路，灌迷魂汤都不灵验。不如让白无常带化，去人间走动一趟，凭她再情深意切，总抵不过世态炎凉，到了时辰，自然回心转意。
阎王听了有理，依了夫人之计，让无常领着妇人去人间走走。
方蓉一睁眼，正是人间四月，牡丹花盛开之时，她一口气上到四楼，看她家门口，大门上贴着未曾见过的春联：喜居宝地千年旺，福照家门万事兴。横批：吉星高照，高字要掉下来了。方蓉觉得新奇，踏进房门，见一老头在客厅奋笔疾书，想来那春联正是他的手笔。方蓉不识得这老头，正疑惑间，又见一老太同了一媳妇模样的女子在厨房包着饺子，看看都不相识。饺子气味强烈，是茴香肉馅的，正是贾黎明最不能闻的味道，她忽然明白过来，应该是贾黎明卖了他们的房子。她当初在这里了断，就是想他会后悔，会回心转意回家，陪着儿子长大。可她没想到，贾黎明会卖掉房子。
方蓉心中又添了新恨，记起在人间最后的落脚点，心里想着，就到了郊外，密密麻麻，一模一样的墓碑像一望无际的已经收割了的麦田，找不到一个剩下的麦穗。方蓉找到自己的墓碑：爱妻方蓉之墓。她想起刚到此地，贾黎明扑倒在地，痛哭流涕，哭诉不知她如此爱他，发誓她是他的永远的老婆，当时她听得真切，也落了泪，心理怪他，早知有今日，何必当初无情。方蓉回忆往事，有再次被欺骗的感觉，她朝爱妻两字上吐了口口水，头也不回地去找贾黎明，她想看看他还有没有脸。
这是妇保吧，她生儿子的时候住过，现在都这么大，这么高了。她很快找到了贾黎明，他正在椅子上歪头打瞌睡。方蓉见他头顶上好多白发，衬衫领子腻着黑油，她有点心疼，质问他为什么卖了房子，男人见了她惶恐不安，陪笑着答非所问：年年冬至，元宵跟清明都去看她的，就这几年忙，就不去了。忙？忙什么？方蓉正要发问，却见护士过来叫：贾黎明，你老婆生了，是个儿子，过来签字吧。贾黎明惊醒，揉着眼睛，顺便抹去嘴边的口水，跟着护士走，方蓉也跟着，来到病房。病床上那个疲惫的产妇，她认识，当初就是她让他鬼迷了心窍，她冲上前想给她两巴掌，可惜有心无力，打不出手，听见妇人装腔作势道：第一个是女儿，第二个是儿子，正好。方蓉听了大怒，这才多久功夫，这对奸夫淫妇就已经生出二个来了，她突然悲痛起来：贾黎明啊，贾黎明，你假心假意对我就算了，儿子呢？小宝是你的儿子呀。
儿子，儿子是她的宝，她看到小宝了，孩子长大了，嘴上都有了浅浅的黑绒毛，方蓉笑着，招呼他，抱着他，亲他，可儿子看不见她，他正全神贯注地打着游戏呢。这是网吧吧，房间里摆满了电脑，挤了恁多的人，塑料跟烟雾的臭气弥漫着，方蓉被蒸熏得头昏眼花，她说：儿子，回家吧。已经晚上了，过了饭点了，孩子，你不读书吗？快回家写作业吧？她越说越急，眼泪流了下来，她摇着儿子的肩头：没有人管你吗？儿子拧紧着眉，紧盯着屏幕，嘴里嘟囔着，手忙脚乱地打着电动，方蓉把头贴到屏幕上才看清儿子玩的游戏：唯我独尊，昔日的焦虑涌上心头，她抱着儿子大哭起来：你没日没夜玩这些有什么用啊，你爸爸不管你，你的奶奶呢，叔叔呢?都不管你?
方蓉冲到婆婆家，老太太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，她看起来老了一些，却还是一副无心无事的安详样子。您管管您的孙子吧，她求她。婆婆目不斜视看着电视屏幕，烟酒嗓里发出鸭子叫一样的笑声，还是跟从前一模一样啊，方蓉忿忿不平，当初老太太哭着说会好生照顾自己的长孙子的，让她放心闭眼，她听了婆婆的话哭着闭了眼睛。可他们说过都忘记了，都忘了吗？
电视在插播广告，方蓉看见老太太起身接贾黎明的电话：噢，生了，是个儿子，你婆娘称心了，你以后负担重。方蓉听他们一句都不提小宝，又急又气。却又无可奈何。
方蓉有点累了，想到了自己的娘，见娘家饭桌上放着一张纸条：小宝：饭在锅里，补习费放在你抽屉里了，外婆累了，先睡了。方蓉见字歪扭，泪如泉涌，轻轻走进母亲的房间，见母亲已睡熟，白发摊开乱撒在枕头上，方蓉在她耳边颤声叫道：妈。母亲答应着，方蓉抓着她的手哭诉：妈，我好后悔，我好后悔啊。母亲伸出手来给她归拢头发：蓉儿，妈晓得你心苦，你莫哭，莫哭了。方蓉还想说什么，却见母亲手举着，青筋累累，要来环抱她，母亲的眼角有泪涌出来，脸上是撕心裂肺的痛苦。方蓉心如刀割，泪如雨下，即刻明白了：自己一时情迷心窍，赌气杀死了自己，被切中要害的只有亲生亲养，最爱她的母亲。方蓉悟到心痛，瘫软下来，在母亲枕边哭着睡着了。
待无常催促，方蓉才止了哭，轻声在母亲耳边话别：姆妈，我走了。她转身，见厅里，昏黄的灯下，儿子正在大口吞饭，她绕到儿子的对面，看一碗酱油排骨，一碗白蒜炒红苋菜，正是她做女儿时最爱的菜，菜汤把儿子碗里的白饭，晕红了一片。人间的温暖升腾起来，让她流连往返。
无常再来催促，她真的要走了，儿子已经睡熟，像他在襁褓里的样子，像他闭着眼睛吃奶，嘴上打起水泡的样子，是那个小人儿全身心依赖她的安全的样子，方蓉的心化成了水，她跟儿子讲了很多从前来不及讲的话。
清明，阎王夫妇秉烛夜游。夫人问起元宵那天的事，阎王大笑，赞夫人好计谋，说那妇人回转过来，竟似换了魂魄一般，心悦诚服下到地狱，如今早已脱胎换骨，又去人间游历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