内蒙古西部的汉人,祖籍大多在山西,生活习俗无一不与山西同。昔日,归绥人从腊八后就开始张罗年事了,通常要延续到二月二才算结束。腊月二十三小年前后,勤快的归绥人除了打仰尘、刷家、画墙围、油炕沿,还要贴年画、剪窗花、写春联,再下来还要准备吃喝。
刷家要用白土子。记得上世纪五六十年代,每年腊月,父亲总要去旧城买白土子。若无白土子,买大白也行。大白系重质碳酸钙,是由天然碳酸盐矿物如方解石、大理石、石灰石磨碎而成。但也有人将白垩称之为大白的,其实也不差,因为它们与石灰石的成分完全一样,都是碳酸钙。
仅用白土子或大白是不行的,刷出来的墙不够白,最好再掺点珠儿粉。珠儿粉是纯净的白泥,球状。虽然好,但价格有些高。
五六十年代,天然的东西居多,刷家用的刷子也是用一种叫芒草的东西绑扎的,松软吸水。刚买回来的刷子不好用,需要用水浸泡一天,再经过多次磨合才能得心应手,渐入佳境。
白土刷子,也有用枳芁草绑扎的。用清水泡软,刷墙的一头浸入锅中,烧开锅煮半小时,取出放在平处用斧头轻捣,破坏草的管状结构,挤出叶绿素,保留植物纤维,依此做出的刷子能含挂住白粉浆,非常适合刷仰尘。
据说,会刷家的人,即便穿一身新衣裳,刷完家,身上依然整洁如新。如果遇上新手,不一会儿,人就成了斑点狗了。听父亲说,民国时归化城有以刷家为业的的高手。着一袭黑衣,身上只要有一个白点就免单了。
那时,刷家都是从上往下立刷,功夫深的人,刷完,墙上刷痕笔直、齐整;没功夫的人,犹如笔走龙蛇,波浪起伏,成为邻居们哂笑的对象。父亲很笨,他每次刷完家,脖子上都溅着白泥。有时白泥蘸多了,白浆会从袖口倒灌,背心、肚皮都会浸湿。
那时每年刷家,父亲都要用报纸折顶帽子戴。我戴一顶超小号的,跟在他屁股后面学唱刚刚听来的小曲“头戴尖尖帽,口里吹洋号,四面无依靠,大风吹不倒。”
雁北盛产白土子。白土子刚挖出来时呈泥状,又称白泥。那些年,每到夏末农闲时,人们便挑着担子,握把小锹,下河沟挖白泥。那白泥在河沟里并不白,泛着幽幽的蓝色,到晾干后才白的晃眼。纯净的白泥要趁湿趁软时抟成圆球,攒多了拉进城里卖价格更高。抟圆的雪球就像珠儿,珠儿粉是否因此得名不得而知。
在雁北有些地方,挖白泥犹如掏井。你先得开掘出一个尺许见方的坑来,挖到一锹把深时,若还未见到白泥,就要丢掉另选地方。如果碰巧挖到了,一米之下就可见白。接着把开口扩大,挖成直径约一米的窖口,把带沙沾土的白泥梢子抛出,就能见到纯正的白泥了。
新出窖的好白泥,胶质一般粘结,冰雪一般洁白。心细而爱好的挖手,使锨锋切成棱角齐整的六面体,一锹头端上来,形状酷似一块大雪糕。一个坑窖里,白泥也不是很多,就是二三架子车,周围又是黄沙土。但是白泥地下分布得甚广,有时做农活、挖地基、打菜窖,或是孩子们在滩里挖闪闪窖、掏黄鼠,也能碰巧挖到。
我的舅舅们闲时也经常挖白泥,挖出的白泥都拉到丰镇卖了。表哥上小学时,几乎每年暑假前后,都要参加学校组织的义务劳动,其中就有勤工俭学挖白泥一项。雁北老百姓没钱,但力气汗水用不完。乡亲们有一句口头禅:守着千年的白泥,做着百代的穷汉。
不知道有多少年了,雁北用白泥刷墙既是一种习惯,更是一种时尚。因为这得天独厚的白泥,家乡的人即使日子再清贫,房屋的内壁都是一色的净白。有些勤快讲究的人家,甚至把整个屋子的外墙,以至院墙、牲口圈,都用白泥涂了表面,远远望过去,琼楼玉宇宫殿一般。御河河槽也由于历年挖掘,留下了数不清的白泥坑,像出了“天花”的脸,坑坑洼洼,斑斑点点。
这白泥是何年何月何人埋进去的呢?乡民们自然无从得知。听表哥说,得胜堡的一位晚清秀才赵老先生,喜欢讲山海经的故事。据他说,当年女娲补天时,炼有五色彩石,因天向西北倾,补天剩下的五色石:青、黄、赤、白、黑就留在了地上。雁北的白泥,就是当年女娲所炼的白色石。
女娲炼石补天,那是传说,我自然不信。但白泥究竟是什么?我也一直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。近读山西张高兄的散文,才恍然大悟,原来我们称呼了几代的白泥竟然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白垩土。
在远古的海面上,漂浮着许多极小的动物和植物。其中有一种称为多胚孔的单细胞生物,这些生物的外壳是由石灰组成的。当这些生物体死掉以后,它们极其微小的身躯沉到海底。长此以往,海底就积聚了厚厚一层贝壳。当然,这过程得花上几百万年才能完成。后来,这层东西逐渐粘结在一起并且压缩成一种松软的泥状石灰岩,现在的人称它为白垩土。白垩是方解石的变种,白土子是白垩的别名。
众所周知,由于地壳的变动,往往使得那些本来在水下的土地慢慢隆起,原来在海底的白垩土层便被抬移了上来。继而,那些松软的部分被水冲走,留下的便是一层层厚厚的白垩土,它揭示大同在远古曾经是浩瀚的海洋。
珠儿粉是白泥中的精品,农妇们做鞋时常用。那时人们手工做鞋,鞋底都是用袼褙摞成的千层底,立面儿上的毛茬茬黑糊糊地,边儿上沿的白棉布也都是没有经过漂白的原色布,本来就发糙,做鞋时再抟弄上那么几道手,就更不鲜亮了。为了让做的新鞋更好看一点儿,农妇们就往鞋底的立面儿上刷一层珠儿粉,黑鞋帮映衬白鞋底立马就显得精神了。村里人常说,“富态一顶帽,精干一双鞋”。那时虽然物质贫乏,但人们的爱美之心还是有的。雁北精巴的女人们,不光做下新鞋时要用珠儿粉刷底子的边儿,就是旧鞋洗过以后,也要刷一下。遇个男人要出门子办个什么露脸的事情时,看到脚上穿的鞋边儿不白,也要喊住脱下来用珠儿粉刷一刷。
那时人们遵循旧礼,家里的老人们过世以后,在守孝时要穿一段时间的白鞋,白鞋不容易洗净,即便洗净了,晾晒的过程中也会泛黄。于是人们在白鞋洗浄后,往上涂一层珠儿粉,再上脚时就和新鞋一样洁白耀眼了。
大同城里的年轻人,时兴穿白色的网球鞋。白网鞋穿上是显得精干好看,但也存在难清洗的问题,特别是年轻人脚汗大,胶底子与白帮子的结合处,不洗时是黑的,洗了以后一晒就成了黄的了。爱美的年轻女孩子们为了让自己的网鞋保持美白,就成为珠儿粉最主要的消费者。
珠儿粉还可以用来浆洗衣裳。宋·寇宗奭著有《本草衍义》。在卷六“代赭”条下有“白土”一节:“白垩即白善土,京师谓之白土子。方寸许切成段,鬻于市,人得以浣衣。” 寇氏提及的白土子无疑是雁北人称谓的珠儿粉。
白垩,它从残骸而来,成了矿物。它是曾经的鱼虾,曾经的菊石和海胆,曾经的贝类,还有各种不曾见的古生物。它们都鲜活地活过了,最后沉没的残骸,成为地层的一部分。它质软,可爱,古老,苍白失去了色彩。虽然在光线暗淡的此刻,看不清表面的闪亮,但仍顽强地散发着微弱的荧光。
父母已仙逝十几年了,静静地躺在大青山基督徒墓地;舅舅妗妗们也都作古,埋在得胜堡的西墙外。我亦垂垂老矣,每每想起这些陈年旧事便潸然泪下。
后记:
白垩,是一种非晶质石灰岩,泥质石灰岩未固结前的样态,主要成分为碳酸钙,多为红藻类化石所化成。与一般石灰岩不同的是,白垩特别软、疏松多孔,早期的粉笔就是用白垩做的。
白垩之所以松软,因为它是一种形成时间不够长、成岩程度不足、欠压实、欠重结晶的石灰岩。白垩之于普通石灰岩,大致相当于黄土之于粉砂岩、泥炭之于烟煤。
白垩主要是由单细胞浮游生物,球藻的遗骸(颗石)构成。其中含有海绵骨针、浮游性有孔虫売、菊石、箭石、海胆和贝类化石等海生动物的売。
其实新生代也沉积了不少白垩,但为什么白垩纪之前的白垩比较罕见呢?原因很简单——太古老的碳酸钙沉积物,基本上都已经被压实、重结晶成为普通的石灰岩了,甚至还有些已经变质成为了大理岩。(作者 韩丽明)